記者 張妍 通訊員 楊才琎
公元557年，古老的長安城城樓上，新王朝的玄色旌旗正迎著還有些凜冽的春風獵獵作響。夕陽如血，染紅了王朝的每一寸土地。
衛(wèi)國公府的書房里，獨孤信緩緩放下手中的毫筆，從懷里掏出印章，這是一枚有多個印面的印章。他把它舉在眼前端詳許久，似乎找不到合適的印面。剛剛寫就的，是他留給兒女們的遺書。
門外響起叩門聲，是皇帝派來的使者，確切地說，是大冢宰宇文護派來的使者，他等得不耐煩了。獨孤信苦笑一聲，將印章隨手擲了出去，印章像一枚骰子，在桌案上翻了幾個跟斗，跌落到地上的書笥里。他不再理會它，而是把手伸向案頭上的那碗鴆酒，那是大冢宰賜給他的最后體面，如果不當著使者的面飲下它，自己的整個家族就會被屠戮殆盡。
他端起酒一飲而盡，然后整了整衣冠，閉上眼睛靜靜等待死神來臨。數十年來的金戈鐵馬像一幅長卷，于生命的最后時刻，在他眼前緩緩展開。
獨孤信，原名獨孤如愿，生于北魏宣武帝景明四年(公元503年)，武川鎮(zhèn)(今內蒙古武川西南)人，祖籍云中縣(今山西原平縣西南)，因信義素著，被賜名曰“信”。鮮卑人，生于富貴之家，祖、父皆為地方頭領。
獨孤信是中國歷史上有名的美男子，他的容貌被史家大書特書，《周書》和《北史》中均描述“信美容儀，善騎射”“信即少年，好自修飾，服章有殊于眾，軍中號為獨孤郎……”《北史》史官們尤其八卦，甚至記錄了一則他的風流韻事:“信在秦州，嘗因獵日暮，馳馬入城，其帽微側，詰旦而吏人有戴帽者，咸慕信而側帽焉。其為鄰境及士庶所重如此。”
這便是成語“側帽風流”的來由，千年之后的我們無法想象:該是怎樣驚心動魄的美，才能使一個不經意的動作成為潮流風尚，讓人競相模仿。以至于到了唐代李商隱還要心心念念地寫“風長應側帽，路隘豈容車”，宋代楊億也有“細雨墊巾過柳市，輕風側帽上銅堤”之句，清代才子納蘭容若詞曰“倚柳題箋，當花側帽，賞心應比驅馳好”，更是將他的第一本詞集命名為《側帽集》。
如果單以為獨孤信只是個容貌俊美的紈绔子弟，那就大錯特錯了。《周書》中稱贊他“風度弘雅，有奇謀大略”，而他確實擔得起這樣的贊譽:從軍之后屢立戰(zhàn)功，從大都督、武衛(wèi)將軍、荊州刺史……一直進位至柱國大將軍，拜大司馬。又同宇文護等一同促成西魏恭帝禪位，建立北周朝廷。位遷太保、大宗伯，進封衛(wèi)國公。
功成名就，位極人臣，如果至此急流勇退，如果……但是歷史沒有如果，他被卷入了皇權內斗，當“八大柱國”之一的趙貴被大冢宰宇文護以謀反罪滿門誅殺的時候，獨孤信就知道，該來的遲早要來了。
但大冢宰有他的顧慮，雖然同為柱國，但獨孤信的威望資歷和趙貴不可同日而語，而且獨孤家的姻親遍布朝堂，牽一發(fā)而動全身，大冢宰不得不考量其中的利害。令其自盡，不殃及其家人，也許是最好的方式。
這位風華絕代、自成風流的“獨孤郎”在夕陽墜入群山的時候緩緩合上了雙眼，生命定格在五十四歲。他不會想到，千年之后，人們記住的，不是西魏的大司馬，也不是北周的大宗伯，而是他的一個戲稱:“天下第一老丈人”。
獨孤信有兒女眾多，其中三個女兒成了三個朝代的皇后:大女兒嫁給西魏實際當權者宇文泰的庶長子宇文毓為妻，宇文毓當上了北周皇帝，追封其為明敬皇后。四女兒嫁給“八大柱國”之一李虎的兒子李昺為妻，李昺雖然不是皇帝，但夫妻倆生了個當皇帝的兒子李淵，建立了大唐王朝，就追封母親為元貞皇后。七女兒獨孤伽羅嫁給了隋文帝楊堅，病逝后謚為文獻皇后。
在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上，能同時成為三個朝代(北周、隋、唐)帝王的老丈人，除了獨孤信，絕無僅有。這從另一個方面也說明他確如史書所說的“美容儀”，有著優(yōu)良的遺傳基因。
獨孤信更不會想到，一千四百多年后，那枚見證他一生榮耀的印章會出現在旬陽的大地上。1981年，當少年宋青在旬河邊撿到它時，還沒有意識到這是一件絕世的珍寶，但他還是選擇把它交給了當時的縣文化館。現在，它靜靜躺在陜西歷史博物館明亮的玻璃櫥窗里，成為陜博的鎮(zhèn)館之寶之一。
獨孤信印由煤精石刻制而成，呈八棱多面體，邊長2厘米，高4.5厘米，寬4.35厘米，重75.7克。共有26個印面，包括18個正方形、8個三角形。按其性質，大致可分為三個類型，即行文用印、上書用印及書信用印，分別為“臣信上疏”“臣信上章”“臣信上表”“臣信啟事”“大司馬印”“大都督印”“刺史之印”“柱國之印”“獨孤信白書”“信白牋”“信啟事”及“耶敕”“令”“密”。印文均為陰文楷書，書法雅健勁拔，有濃厚的魏碑意趣，這種集十四印為一體的做法，在中國璽印史上獨一無二，更令人嘆為觀止的是獨孤信早在公元六世紀已開始使用楷書印，而中國歷史上大面積嘗試使用楷書印開始于公元十三世紀的元代，它將楷書入印的歷史提早了四百多年。
我們不難想象，才華橫溢的獨孤信被國家委以重任，身兼數職，每天軍政各項事務纏身，每件奏表、公文、信札都要蓋章鈐印，于是這位“好自修飾，服章有殊于眾”的“獨孤郎”便發(fā)揮自身天才般的創(chuàng)造力，將不同場合使用的印文集合一處，雕琢了這枚亙古未有的組印。
獨孤信于西魏大統(tǒng)十六年遷尚書令，拜大司馬，而印文中有“大司馬印”， 說明這枚印章制作于大統(tǒng)十六年(公元550年)之后，那時他是顯赫的“八柱國”之一。但并未出現北周建立時他所進封的 “太保”“大宗伯”等官職。也許印章上空白的四個正方形面便是為將來這些官職所留，可歷史不再給他這個機會了。他的一生如同他的名字“如愿”，出身貴胄、風流倜儻、文韜武略、兒女榮華……然而命運終究和他開了一個玩笑，讓近乎完美的人生以自殺的悲劇結束。
“閑潭云影日悠悠，物換星移幾度秋”，那個時代和馳騁在那個時代里的人們早已被歷史的塵沙所淹沒，唯有這枚精美的印章仍留存世間，以它的滿身的滄桑向來客訴說它的主人——人間驚鴻客，側帽獨孤郎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