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趙冰
火車在秦嶺的隧道間穿行，明暗交替間，漢江古城安康已近眼前。這座以“安寧康泰”為名的城池，承載著秦巴文化的交融，也見證著南水北調的榮光。
秋雨后的陜南，恰如宋人筆下的水墨長卷，云霧在大山的山脊間悠然游走，似輕盈的紗幔，為群山增添了幾分神秘的色彩。汽車沿盤山公路蜿蜒，一側漢江水清潤，一路向著安康水電廠的大壩奔涌著，濺起層層白色的浪花。
我們的落腳處離大壩不遠，午后雨歇，我與同伴按捺不住內心的好奇，信步走向壩區周邊的山路。山路兩旁的樹木被雨水洗得透綠，兩孔泄洪的水從高處跌下來，砸進河里就沒了影，只留下一片白茫茫的水霧。起初，路還算清晰，偶爾能看到幾株鴨跖草在草叢中探頭，宛如羞澀的少女。
我們沉浸在這美景中，沒人留意夕陽是怎么沉進山的。迷路的恐慌，始于被夜色陡然包裹的瞬間。我們在山里轉著圈，手機那點微弱的光，只能照出腳前一小片地方，心里只剩害怕。直至一陣斷斷續續的狗叫聲響起，我們才仿佛抓住了絕望中的稻草，循聲而往，也不知繞過多少道彎，終于，看到了一戶亮著昏黃燈光的院落。
小院沒有圍墻，周圍種有柚子樹，手機的光打上去，黃澄澄的柚子垂在枝頭，青黃的果皮凝著水汽，水滴就那樣垂著，順著果皮的曲線往下滴，到一半又頓住，要墜不墜的樣子，仿佛舍不得離開那抹溫潤的黃。我忽然怔住，生于黃土高原上的我，第一次見到長在樹上的柚子，這份意外的驚喜，讓迷路的慌張淡了幾分。
院子里的狗因為我們一行人的到來，叫得更加急促。我們怕狗咬，僵在原地不敢動彈。一位四十來歲的漢子打著手電筒探出頭，嗓音帶著山里人的淳樸：“你們是迷路了吧？快進來歇歇！”那聲音，讓我們原本緊張的心情瞬間放松下來。聽說我們要返回壩區，他沒多問，抓起手電筒就往外走：“山里天黑，我送你們到大路上。”
可能因為平時人走得少，又或雨季的原因，狹窄的山路布滿青苔，夜色中我們走得小心翼翼，生怕一不小心，跌落山澗。漢子拿著手電筒在前面照路，光束劈開夜色，照亮了路邊的草葉與石階，也照亮了他沾著泥點的褲腳，他不時回頭提醒著我們注意腳下。到了岔路口，他執意要把電筒讓我們帶上，我們再三推辭，他才擺著手轉身：“順著這條路一直往前走，就能到你們住的地方了。”
他返回的背影投進夜色中，在電筒光的映照下，和旁邊的山體融合在一起。這束在黑暗中為我們劈開前路的光，仿佛也照進了記憶深處。我恍然間想起中學課本中《夜走靈官峽》的場景，當年作家杜鵬程在秦嶺深處，遇見了在風雪中守護鐵路的筑路工人，同樣是秦巴山脈，同樣是漆黑的夜，時光流轉了數十載，那份質樸的溫暖與堅守，在這陜南的雨夜里，得到了如此真切的重現。
秦巴人家的熱心腸，原是刻在骨子里的。古時他們給過往商旅搭起歇腳的“棧房”，房子緊貼著山勢沿著漢水生長，識路的農戶就是山里山外的橋。我曾在秦巴山間的老人口中，聽過一句關于棧房的老話：“棧者，停也；房者，家也。客至如歸，方為善棧。”短短十六個字，雖未見其形，卻早已鐫刻于此方水土里，道盡了千百年的溫厚。
秦巴人家的日子，藏在山水里，就像這院里的柚子樹，不慌不忙地生長。柚花謝了有柚果，柚果摘了有柚香。這次意外的迷途，讓我們暫時脫離了生活的常規，遇見了珍貴的人間煙火。在這漢水奔流之地，我尋到的何嘗不是另一種生命的慢生長？
夜色中，風裹著霧掠過枝頭，有幾滴雨從柚子葉上滾落，漢江的薄霧里，竟也氤氳著似有若無的柚子香。空氣仿佛裹了一層淡淡的清甜，這清甜糅合了山野的氣息，彌漫在安康的雨季里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