黎盛勇
露營那晚，太陽坪上空，只是依稀的幾縷灰白色的片云。星星也只有稀疏的那么幾顆，皆暗淡在四周的遙遠處。已經(jīng)不太圓的明月，似乎是在不高的地方懸浮著。篝火旁三頂帳篷里此起彼伏的鼾聲，演奏著愈發(fā)寧靜的夜曲。時間來到了后半夜，也許是十點多鐘了。
2013年，我陪央視《遠方的家——百山百川行》節(jié)目組，拍攝后來播出時為第65集的素材。外景地選在平利南部的化龍山區(qū)。而在山頂草甸露營，即是拍攝的主要內(nèi)容。
央視編導與向?qū)А⒉伤幦顺霭l(fā)。黎盛勇 攝
只有過一面之交的節(jié)目編導，是位能力型漂亮姑娘，大圓臉，體態(tài)微胖。她打來電話說，她們總編輯同意我們此前商定的拍攝方案。要我們約好采藥人，準備好現(xiàn)場。他們拍完陜渝交界梁雞心嶺上的一節(jié)，然后由市旅游局小史當向?qū)В苯訌陌蜕礁沟劓?zhèn)坪方面上化龍山。
東南——西北走向的化龍山，是南秦嶺里僅次于神農(nóng)架的第二高峰，主峰海拔2918米。橫亙于陜西鎮(zhèn)坪、平利、嵐皋和重慶城口四縣之間，向北的四條余脈，活物樣一直逶迤蜿蜒百里，直抵流經(jīng)安康的漢江南岸。
穿行在長滿青苔的古樹密林中。黎盛勇 攝
我們在海拔1600米的山下油榨坪、海拔2400的太陽坪兩處擇定現(xiàn)場，同時展開準備活動。露營帳篷好說，正陽鎮(zhèn)政府就有。導演要物色的山民，是我們陌生的美學概念上的人物形象，特征有別于一般農(nóng)民：體型要瘦精干練利落；外貌上不修邊幅，略帶粗獷的野性；服飾上要臟點舊點，迷彩也可。好在，油榨坪村里符合這等條件的，真有好多位。要么是曾經(jīng)在資源考察中給我當過向?qū)В词墙o大規(guī)模領導實地考場修過便道的老熟人。
拍攝計劃是三個環(huán)節(jié)：采藥人穿越化龍山北坡密林。先采“細辛”“天麻”；然后上草甸，采一種只初夏才有的珍貴草藥“尖貝”；再就是采藥人夜宿草甸的生活狀態(tài)。
我和單位司機是早八點從縣城出發(fā)的，待兩路人車匯合，已經(jīng)是下午一點了。起拍點，就定在油榨坪村民覃長壽家門口。
覃長壽56歲，是個熱心快腸的人。一個兒子在外打工，在家?guī)Ш⒆拥膬合笔呛鼻G門人。老覃家新蓋了二層樓房，在舊房的隔壁，是一間開有六個標準間，主要接待攝影家們的“長壽客棧”。
采藥人或背著自制的編織袋背囊，或是竹篾背簍、腰里有別長柄彎刀的，有帶剖彎鐮的。服色自是各不相同，但都是全副武裝的。他們聚在老覃家土墻房門口，吸著煙，說著閑話。
化龍山北坡，是一片扇形的山地。在坡面海拔兩千米高度的區(qū)間，是個地質(zhì)斷層，密布著浩渺的混交原始林海。坡度皆大于60度，土層厚，植被豐富。其間有諸如珙桐、紅豆杉等珍稀植物。最多的，是皮囊婆娑枝干棕紅的紅樺。林間有多條溪谷，多段罕見的綿延千米的跌水瀑布。這里眾多的溝壑、溪流，組成山地發(fā)達的水系，是旅游資源的富集區(qū)。有冰川地貌、喀斯特地貌、火山巖地貌。到處都是狀如書冊，節(jié)理奇特的巖石、巖壁。濕潤的氣候，造就了該區(qū)域內(nèi)生物的多樣性。林下有名的中藥材，包括黨參、天麻、細辛、丹參、豬苓、玄參、獨活、云木香、七葉一枝花、盤龍七等樣。這些藥草，都是當?shù)厣矫褚率持矗麄円荒晔杖氲娜种皇强恐伤帿@得。用他們的話說：“只要人勤快，一天隨隨便能掙百十兩百塊錢”。
在這樣的林子里采藥，山民的行動如履平地。攝像記者扛著沉重的機器追拍，累得滿頭大汗。出鏡記者手腳并用地爬進林子，為了追求紀實性，拍攝工作進行得比較艱難。因此上，叫我見識了央視記者們求真求細的扎實作風。
下午四點鐘，拍攝完穿越密林的環(huán)節(jié)，來到草甸。化龍山海拔2400米以上的地方，全是草甸。根據(jù)衛(wèi)星地圖推算，版圖面積在80平方千米以上。傳說，從前的居民看到太陽早上從東邊草甸升起來，傍晚又落到西邊的草甸里，以為太陽就只在這片甸子里，故得名太陽坪。太陽坪是一個個饅頭狀的環(huán)丘。大地的弧線很柔美，像許多體態(tài)豐盈的美眉躺在草甸里作瑜伽，接受著日光浴。
化龍山草甸如今是露營網(wǎng)紅打卡地。王韜 攝
初夏的風，吹送著濃郁的花草香氣。沒有蝴蝶，只有蜜蜂。草甸柔軟、厚實、寬廣。草是一朵連一朵的，踏上去如踩在沙發(fā)墊子上一般舒服。廣闊的空間和廣大的平面，使人顯得渺小。藍天、白云、花海、芳草連天。樹都很小，生長在低凹處。多草莓，其次是柳蘭。再就是針狀的羊須草，細而密，灰綠，遠看如有煙霧浮在草間。
草甸里名貴的草藥，是有止咳化痰治療老慢支、哮喘功效的尖貝。這草藥生長期特短，到六月底就“老苗”了，平時不容易遇見。那天很巧，在山民擇定的處所，一找一個準，居然有二十幾棵。還找到一棵人參。
導演為拍攝畫面的美感，要求把四頂帳篷都扎在草甸山梁弧線相對平坦的低處。在風向不定的太陽坪地方，其實這里也還是一個了無遮攔的風口。
穿行化龍山大草甸。黎勝勇 攝
傍晚，隨著太陽的快速落下，草甸的氣溫下降也很快。露營準備在編導催促下緊張進行著。采藥人搭的搭帳篷、生的生火、取水的取水。漆匠盧宏喜則自告奮勇?lián)馃埖墓ぷ鳌Ｋφf，他一年里，主要是靠“吃野食”。他告訴我說晚餐名“臘排豆角煮稀洋芋” 。到盛飯的時候，已經(jīng)是需要借“手電”光照明了。
飯后，一部分累了的進入帳篷休息。其他人皆圍著篝火，喝烈酒，聽鄒澤春的山歌小調(diào)聯(lián)唱。老鄒是我發(fā)現(xiàn)并推介到縣里參加比賽并拔得頭籌的民歌手，他的照片上過省、市報紙，是唱民歌的一等高手。他身高、音高、記性好，心理素質(zhì)也好，能說會道，體力好，勞力好，在當?shù)兀莻�受歡迎的名人。據(jù)說，唱歌可以三天三夜不重復。他不喝酒，大家點歌的方式是：他唱一支歌，大家就呷一口酒。酒是覃長壽從家?guī)淼氖畮捉镆淮髩丶毿敛丶t花泡的老酒。老覃說：喝了這酒，不僅可以解乏，還能防勞累后的腿抽筋。覃長壽在給我當向?qū)У穆飞希彩歉杪暡粩嗟模艹芏嘈≌{(diào)的。可在老鄒面前，他又說自愧不如，是小巫見大巫。
這夜是農(nóng)歷四月十八日，后半夜月出東山，星空晴朗，草甸呈現(xiàn)出一種迷蒙空靈的夢幻感覺。編導呼起攝像師，空鏡記錄下了月光下草甸的靜美。
鄒澤春歇嗓子的時候，該其他人唱。但人堆里，不是這個別扭，就是那個羞怯，和老鄒一比，差距太明顯。為打破尷尬局面，老覃提議酒令改成“江湖亂道”猜拳。規(guī)則是，凡不會猜拳的，分組“搭便車”也得喝酒。我們嘈雜的聲音，吵醒了編導和主持人兩位姑娘。她們倒是沒怎么提出抗議。悄悄地起來，披著被子，要了司機的車鑰匙，轉(zhuǎn)移到停在遠處的車里睡覺去了。
化龍山草甸露營真美。王韜 攝
這樣，剩下一群漢子，說笑也就無所忌憚了。有人慫恿老鄒唱情歌。老鄒不好意思地笑笑，幾番推脫不過，于是《溜溜調(diào)》《爬山調(diào)》《漆山調(diào)》又一路唱下去。
“十月溜溜里十月小/狀元的繡起/洛陽溜溜的橋/葉葉溜溜/橋兒的要繡/萬丈溜溜高/二月溜溜里/百花溜溜的開/南京的有個/下江溜溜來/葉兒溜溜/繡出的姐兒多姿彩/三月溜溜里/是清溜溜的明/繡起的貂蟬大義人/葉兒溜溜/離間了董呂父子親。”
“腳怕那個手軟難上坡哦/昨日表妹害了我哦/腳怕那個手軟你怪我/我懷身大喜怪哪個？”
“正月是新年/小郎上漆山/你在漆山莫貪歡/不比過紅山/那年過紅山/姐兒大臉盤/”
………
待覃長壽帶來的一壺酒喝完，大家基本都差不多被酒精麻痹得本分安寧下來。
到子夜時分，篝火邊就只剩下我、民歌手老鄒、漆匠盧宏喜三人。遠處傳來一陣陣狗叫。
“這狗子上套了”。老鄒淡淡地笑著判斷說，從他的笑意里，似乎可見那狗被套住的焦狂狀態(tài)。這套，是山民捕捉獵的設施，一般安放在獵物的必經(jīng)之地。見老盧沒有提出異議。
“為啥？”我不解地問。
“你聽叫聲。”老鄒解釋說。“這夜深，聲音是一陣緊一陣慢，這是在難過地號哭。”見我還沒理解，盧宏喜解釋說，“在這樣的情況下，愛叫的狗，會一直叫到哼不了的為止。不愛叫的狗，它歇一憩再叫一陣子。”
“老喜，你有興趣沒得，我們?nèi)グ压纷拥奶捉饬耍?rdquo;漆匠沒說什么。為了解救一條并不屬于自己的獵狗，他們一點都不在乎白天的勞累。 鄒澤春和盧宏喜二人起身，帶著手電筒，徑直往東南方走去。留我獨自在篝火邊。草上露水很重，伸腳鞋濕。
說實話，這時候一離開篝火就冷得受不了，我還有點膽怯，沒有跟去。明月星稀，藍天杳遠，露氣沉沉，夜風也大聲的呼嘯起來。還有的，就是自帳篷里傳出被曠野的風消減了強度的鼾聲。
我沒有瞌睡，也許有，但我不想忽略這第一次露營草甸的每一個時間段里所發(fā)生的事情的細節(jié)。關于自然界的，還有自己的感受——哦，這是令人難忘的、也是必須留下印記的一夜。
我是首次體驗露營，沒有經(jīng)驗。頭天早上出門的時候，匆忙地往背包里塞了絨衣、保暖褲、厚的外套、襯衣、秋褲。到午夜的時候，草甸氣溫只有七度。所帶衣物皆悉披掛，感覺后背還是跟澆了水樣滲涼的。我就把背包一直背上，擋風御寒——那副樣子，現(xiàn)在想來，雖是狼狽了點兒，但實惠。
凌晨三點的時候，鄒澤春、盧宏喜成功解救了獵狗回到篝火旁，用時在兩小時以上。兩人的衣裳褲子，都是濕淋淋的了。他們立在篝火邊不斷地轉(zhuǎn)身烘烤著自己。火光映紅他們滿是胡茬的紫棠色的臉。我看他兩微笑的樣子，很是可愛！我只能是以奉上香煙表達敬意。
這時候，儲備的干柴也燒得所剩無幾了，就著月光，我收拾攏散落帳篷周邊的紙箱，方便面桶等物，放到火堆上焚燒。
這是兩省的結(jié)合部位，山上手機還沒有信號。無法向家里通報露營的消息，擔心家人著急。漆匠老盧說，若是電信用戶的，在這地方的高處，偶爾可以找到信號。我就一個人上到離開篝火四五百米的山頭上，果然，有信號！我試著發(fā)短信，一次失敗，再發(fā)還是失敗。原來那信號是無效的。
四點鐘，我回到篝火邊，就地躺下，一會兒也差不多是瞇著了。到五點鐘時候，東方發(fā)赤，天亮開了。
我們新的一天，就這樣開始了。到山下給攝像機電池充電的攝像師回來了，他架上機器，披著被子去恭候日出。編導、主持人一會兒也都到了，在晨曦里準備口播內(nèi)容：
“化龍山似乎是很靦腆，不想把它的美一次性地展現(xiàn)給世人，這樣的個性，正像是我兩天來所接觸到的生活在這山里樸實的采藥山民，他們樂觀、勤勞善良、熱情好客，但卻不事張揚。”攝像師給凍得索瑟的出鏡記者一遍又一遍試錄口播。其他人則披著被子遠遠地圍觀。這時候，東邊的云彩是厚了點兒，日出不算太精彩。
拍攝完告別采藥山民，采訪了他們的“心愿”內(nèi)容。任務順利完成。攝像師說，在平利拍攝的素材，很豐富，將來的片子會是很美的。
七點鐘，我們告別草甸到了山下，孰料山下卻是陰天——下午小雨，全體補課，躺平休息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