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李煥龍
在旬陽市銅錢關鎮五龍灣生態農莊參觀，無論觀名木、賞奇石還是看魚游、聽鳥鳴，四處都飄散著一種淡淡的清香。當我們看到一口口發酵的陶缸和酒窖里一排排的陳年老酒，才知道這里的主業是做風味醇香的拐棗酒。
主人楊厚根把我們領到倉庫，去參觀他收貯的拐棗。他在聲情并茂地闡釋著自己“做中國好人，釀中國好酒”的理念與追求，而我的心卻透過這黃澄澄、香噴噴的果實，飛回遙遠的故鄉。
我家所住的傅家河與五龍灣所在的神河流域，同為漢江支流，卻分處于“大江南北”。我的家屬秦嶺南坡，此處為巴山北麓，一江兩岸，秦巴二山，方言、物候與飲食習慣略有不同。但相同的是，均長拐棗樹，釀拐棗酒。
打記事起，就知道土樓上的那只竹篦盾子是裝干拐棗的。那拐棗吃起來酸溜溜、甜絲絲，有種欲罷不能的誘惑力。顯酸的，是指剛收不久，尚有水分，但酸中卻有一絲不忍松口的甜味；甜蜜的，是在干漿之后，能甜到你咽一口汁水渾身打戰。于是，睡在樓上的我，總愛在入睡之前抓出一瓜子，坐在床邊輕輕地咀嚼著，品咂著。
我是20世紀60年代出生的頭茬人，饑餓讓我們痛徹心扉。第一次因吃而挨打，就是將竹篦盾子里的拐棗偷出來，拿到學校去換錢，買一只十分長臉的油筆及一碗漂有油花花的粉條湯。某一日，雪后放晴，從機關請假回來砍烤酒柴的父親要晾曬拐棗，發現少了一個拳頭大小的窩，二話沒說，要我說明原委。我承認了錯誤，只是為了證實買彩筆、紙張，學習美術。父親命我將紙筆取來，擺在飯桌上核查。于是，命我給他演示什么叫美術。此時，滿腦子都是拐棗，就依著拐棗的果實形狀畫了一幅萬字符，又寫了空心萬、壽、喜之類的美術字。父親點點頭，說這是拐棗，很像，很美。于是，他確認這是美術，便拍拍我的頭，說拐棗果是萬壽果，是山里人的命根子。
那時，我尚不明白“命根子”是啥。后來，發現在春荒時，父親夜間偷偷背出一缸酒去換了糧食，讓我們一家五人渡過了饑荒。由此，我才知道：拐棗是糧！那年蓋偏廈子，父親一個人晝夜開石板、背石板，累得五勞七傷，胳膊和腿上到處都是血口子，他用拐棗酒擦洗了傷口，又喝下一碗熱酒，睡了一天一夜，起床后即滿血復活。于是，我便曉得：拐棗是藥！隔壁表爺病了，奄奄一息時茶飯不思，卻想喝糖水。那時既沒錢買，又憑票供應，農家哪有糖呀！表婆過來求借，我家亦無。父親上樓去，取了一把尚未干漿的拐棗，用手磨推了，將汁漿熬了，端去喂那表爺。表爺一夜喝了三次，頭一次露出微笑，第二次抬頭說甜，喝罷第三次他居然瞅著窗口的晨光挪下了床。天亮后，他喝了父親燒熱的小半碗拐棗酒，竟然一頭站起來跺了三腳，說他趕走了黑白無常，還要再活五十年。自此，我便明白：拐棗是精氣神嘛！
父親喜好拐棗，是遠近聞名的。我家周邊，最多的果樹是拐棗，房前屋后有，田邊地頭有，就連對門坡原有的兩棵柿樹被父親砍掉換成了拐棗樹。他的理由是：柿子樹的葉片大而濃密，遮陰嚴重，影響莊稼；而對拐棗樹和拐棗酒，他是情有獨鐘。每年開春與拐棗生長期或采摘后，他都要給樹周潑水糞，叫作施飽墑肥；入冬后他要在樹根周圍埋入一層干牛糞，叫作增加地熱。而我能幫的，是每年臘八節用臘八粥去喂拐棗樹，邊喂邊唱兒歌：吃一口長一寸，不長蟲不生病；一年長上一人高，三年長成樹司令！
我家的拐棗酒，要烤兩次；頭一次是采摘后，第二次是春節前。霜降一過，拐棗成熟，采下的活拐棗，留一半晾干貯藏，其余的當下用碾子壓碎，拌上麯子發酵一周，就在屋后起灶烤酒。這一次的酒，分為五六十度、三四十度、一二十度三個檔次，中高度的基本賣掉還賬，只留點低度的自家用。那點高度酒，父親拿到街上，賣給幾個拿工資的老主戶；那些中度的，他請人挑到市場上零售。所得收入，不是還了糧錢，就是還了貸款。春節前烤的這一批，他分了不同的度數和不同的用途：六十度以上的酒頭酒，用一小陶罐裝了，去泡藥酒，治他的五勞七傷、風濕寒氣和為母親安神助眠、防煩止渴，也幫鄉親們活血化瘀、通經活絡、清熱解毒、潤腸通便；五十度左右的裝一稍大的陶罐，賣了去辦年貨，并備我們開春的上學用度；三四十度的裝一大缸，留作逢年過節、請工幫忙時支人待客；二十多度的裝幾口小缸，做成米酒，封嚴蓋緊，分次打開，支應家庭生活。如此這般，我家的拐棗酒，幾乎就是我家的生活！
父親教我喝酒，是在我參加工作后。他說酒是和氣水，不喝不好，關鍵是要知道個量、把握個度、懂得個酒桌禮儀和壺中的人情世故。他特別強調：你現在當了鄉干部，下村入戶時，不管自己的量大小、人家的酒好壞，只要端了杯，就得大口喝、滿酌上，千萬不可舔舔嘗嘗、推來擋去地傷群眾心、落群眾嫌。這天晚上的那一銅壺拐棗酒，喝出了酒規酒俗，喝開了父子心扉，使我對酒文化有了深層的理解。
然而，過去幾十年所喝的拐棗酒，都是農村的家釀土酒，如今的土業品拐棗酒與鄉下的土酒有何區別呢？我問楊厚根，他輕輕一笑，把我領進廠區，邊看邊問：這拐棗與那拐棗有無區別？這麯子與那麯子有無區別？這泉水與那泉水有無區別？見我微笑，他神情莊重地說：只有品質更好，沒有本質區別！于是，我接過一杯酒來，透過陽光看到了清純，伴著春風聞到了清香，流過舌尖嘗到了綿柔醇厚的家鄉味道。
哦，拐棗酒，無論時代怎樣變遷、技法咋樣更新，你還是這濃郁的鄉情鄉味！
